商榷|“苏超”模式与职业足球的未来

澎湃思想市场7月9日刊登孔德罡教授写的《“苏超”:最“职业”的业余联赛写就的中国足球启示录》一文(下面简称“孔文”)中,文章认为“苏超”的爆红暴露了中国足球职业联赛的“不职业性”,盖由于中超没有在本地球迷中建立社区认同感,球迷此前主要因为成绩缘故支持江苏队,因此在江苏队解散后江苏职业足球便失去号召力;苏超立足社区和地域认同,因此反而成为江苏足球的代表,获得大量的地方认同,成功出圈爆火。孔德罡教授批评道:“我们的职业联赛(指中超为代表的职业足球体系),‘文’没有做到感召本地球迷,促进地域感情,‘武’也做不到商业盈利,扩大产业规模,再加上始终无法成为独立的、不对国家队成绩负责的纯粹商业联盟,终于让球迷们失去了对职业足球的信心。”因而呼唤“一些纯粹娱乐的、不宏大叙事”的足球。
2025年7月6日,2025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第6轮:宿迁2-2连云港。
虽然孔德罡教授在文章最后强调“‘苏超’与职业联赛不是对立的,也不可能互相取代,任何二者之间被挑拨起的冲突,本质都是荒谬的”。但是,如果立足苏超去反思中超,尤其是通过苏超的爆火证明中超的不职业,这是否也是一种“制造对立”?不过,更关键的问题在于,该文的批评是完全脱离国际上主流足球联赛(如欧洲五大联赛)的运作逻辑的,所以实际上存在不少值得商榷之处。
孔德罡教授用苏超批评中超“不职业”的逻辑是:苏超更具代表地方社区联合体(“从足球运动社区联合的本质溯源角度来看,‘苏超’的球队首先在地域代表性上远高于职业球队”)的特性,并且从商业角度苏超也更能取悦球迷(“‘苏超’也没有什么要提出国内先进、世界领先的技术水平的野心,纯粹只是为了取悦球迷”),然而这两个论据都无法证明某一方比另一方更加“职业”。
苏超代表足球“社区联合”的本质吗?
如果从社区联合的视角来看,基于社区的低级别球队显然比本国的高级别球队更能代表社区联合,孔德罡教授提到的“地级市对大多数市民来说更为亲切”这个问题,其实就是这个总体结论的推论——一个国家的业余联赛的球员每天都要跟社区里的其他人一起工作、生活。在中国,这种基于“熟人社会”自发结成的社区,可能更接近计划经济时代的“单位”。田毅鹏等人描述说 “浓郁的单位氛围使得这一空间具有明显的封闭性……在集中的工业社区里生活工作的人们虽然岗位分工有所不同,但其生活方式却具有相当的‘同质性’,形成了带有地方特色的‘社区文化’。这里所说的‘地方特色’,狭义地说就是‘一个地方的场所感’‘是使人能区别地方与地方的差异,能唤起对一个地方的回忆’”[1]。单位的足球比赛甚至比苏超更社区化,苏超球员和一般市民距离相当远。而改革开放前的全民健身,也通常以单位为基础开展。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足球社区”。而改革开放对全民所有制单位的冲击和社会原子化程度的增加,必然导致足球的社区基础被动摇。
作为类比,江苏男篮的代表江苏南钢在世纪初球市相当爆火,主场南钢体育馆上座率为85.68%,比当时颇具统治力的广东宏远还高[2]。南钢球市爆火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南钢的工人比较容易获得球票,早期南钢球迷很大程度上来自同样的单位(即社区)[3],对球队的忠诚度非常高。然而,江苏男篮因为南京球市的衰退早早地搬离南钢体育馆[4],早就脱离了社区阶段,如今的江苏队,很难说是扎根南京的社区。
因此,固然职业足球具有一定的社会属性,球队老板不能完全无视地方球迷的意见,要关注足球俱乐部作为公共遗产的传承[5],但是这主要针对的是球队持有者的责任。而在2025年评价职业体育职业性时采用“唯社区论”,本质上是忽略了中国竞技体育已经越过了扎根社区的阶段。当代中国职业足球俱乐部的球迷早就超越封闭的社区,并且随着国有企业职工占比减少、互联网用户扩大、社会的原子化加速[6],传统的社区逐渐崩溃,现代的小区更加碎片化很难形成有机的社区,所谓的“社区基础”在当代中国没有足够坚实的土壤。
哪怕对比欧洲,没有任何理由用扎根社区的业余联赛去挑剔职业联赛“不职业”——难不成我们可以用联曼FC[7]去为曼联和曼城经营的“不职业”挑刺?这就涉及孔文提到的第二个问题:商业性。
苏超和商业的关系
孔文认为苏超从纯商业的角度更好的理由,是苏超更能取悦球迷。但是这涉及一个问题,即何为“取悦球迷”,高度职业化的联赛都有不少取悦球迷的内容,例如每年欧冠决赛开幕式会邀请知名歌手现场演唱欧冠主题曲。但是归根到底,职业足球联赛首要内容当然是进行比赛,不能让这些取悦球迷的因素喧宾夺主。如果真的要取悦球迷,那应该每场比赛都开演唱会,让海内外艺术家、偶像现场献唱,那吸引的人说不定更多[8],更能讨好观众,但这跟足球有什么关系呢?显然,现在看苏超的观众,恐怕相当一部分(甚至可能是多数)之前压根不是球迷,他们不懂越位、合理冲撞、直接任意球、间接任意球、手球等等足球的规则。对他们来说花10元看演唱会和10元看场球没有本质区别,这大概就是“文旅项目”一词的内涵了。
2025年7月6日晚,2025江苏省城市足球联赛第6轮,泰州Vs镇江。
与之相对,职业足球经营已经和现代企业一样高度理性化,需要计算成本收支,取悦球迷所做的支出显然是有限度的,当这些活动吸引球迷所带来的资本收益的边际收益为负的时候,就不应该投资这些取悦球迷的行为。英超豪强上涨季票是否是一种不取悦球迷的行为[9]?然而这就是职业足球,其背后的所有者不可能以取悦球迷作为主要目的。当足球从一个纯粹的社区代表向上发展的时候,其和具体社区的纽带只会愈发淡薄,中国足球在脱离体工大队、职业化的进程中,实际上已经迈过了和社区关系紧密的阶段。
回到苏超本身,如孔文所说,苏超倒是有取悦球迷的方式,比如杨笑天胳膊打到进攻球员脸上(疑似肘击),裁判没有吹罚,赛后苏超官方顺应民意给杨笑天禁赛一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出现在各大职业联赛之中的,因为按照主流足球联赛规则,杨笑天逃过黄牌,可能逃过红牌,但是断不至于追加禁赛处罚。职业联赛有一套自己的规则,需要遵循足球的规律,不能以取悦球迷作为优先政策。更何况,球迷群体本身是复杂的,有的球迷想要禁赛,有的球迷反对,在没有进行普遍投票的情况下,声量大(而非人多)的那批人可以通过霸占传播媒介代表民意,反对者因为“沉默螺旋”只能噤声,成为“沉默的多数派”。而扩大自己的声量更多地靠着是团体的动员能力,以及通过道德批判煽动民粹的能力。在足球这种高度情绪化的运动中,这种事情并不少见。足球球迷的政治化更是屡见不鲜,现在臭名昭著的亚速营的历史可追溯到1982年成立的哈尔科夫冶金工人足球俱乐部的狂热球迷组织,而拉齐奥的右翼球迷则为墨索里尼的曾外孙呐喊,对各个黑人球员施以种族歧视,哪怕经常被处罚也怙恶不悛,一定程度上劝退了不少想要加盟拉齐奥的黑人球员。这种少数球迷凭借强大的动员能力可以改变球队现实的情况屡见不鲜,如果俱乐部为了取悦这些“球迷”,那么意甲大概早就成了没有黑人的种族歧视联赛。
至于苏超能否作为镜子批评中超商业化,笔者也颇为怀疑。固然,中超有很多不“职业”的地方,尤其是金元足球时期,中超球队高度依赖母公司注资、肆意花钱导致2020年后中超球队大破产,以当年冠军苏宁为代表的一批老牌中超球队破产解散。但是和孔文说的不一样(“‘武’也做不到商业盈利”),足球并不是一个以盈利为主要目的运动,播客《橘猫看球》的主播橘猫老师就指出,足球绝对是投资收益最低的项目之一。根据意大利媒体CF的统计,2024-2025赛季五大联赛收支计算结果都是净亏损的,其中意甲净亏损3.7亿欧元位居各国之首。作为世界足球联赛标杆的五大联赛已经如此,更何况其他联赛?以能盈利要求职业足球本就不符合办足球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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